17.12.01

單元小說:《一個殺人犯的自白》


曾經有人問我世上最沉重的是甚麼:工作?愛情?承諾?還是仇恨?

我答:別人的秘密。

自己的秘密,尚可盡情傾倒在日記裡,或者找個朋友傾訴;可是當肩負着的,是別人的秘密時,就只能默默馱負着那些重甸甸的秘密走完最後一步。假若秘密的主人比你先一步離開,那麼或可鬆一口氣,安心讓秘密跟隨他們的軀體長埋地下。

「神父,我想告解。」一陣淡淡的薄荷煙草味伴隨對方的呼吸傳過來。

「你要向天父懺悔些甚麼?」

「我殺了人。」他平靜地說。

我並不意外,自第一天踏進這僅能容納一個人的房間以來,每年例必遇到不少跑來告解的罪犯。他們不一定是教徒,相反,很多時他們並不相信世上真有神的存在。

其實許多犯案者都不如人們想像般十惡不赦。很多時,他們只是一念之間的軟弱,事後總會受良心折磨。當罪惡感和內疚迫得他們喘不過氣時便會跑來告解,將內心的秘密抖出,讓自己好過些。而作為神職人員,無論在任何情況下,都不應向第三者透露告解的內容,這是我們與信眾間的承諾。

「有考慮過自首嗎?」

「我殺死的,是我最愛的女人。」他清楚地一個一個字吐出。

「既然深愛着她,為何還要將她置死呢?」

「因為背叛。」聲音裡沒有怨恨,反透着一絲恐懼。

這種情況下,我們泰半不會問太多問題,只會默默聆聽引導。因為對殺人犯而言,一個接一個問題只會惹起他們的疑心,令他們感到正被盤問。

迷途羔羊最需要的是撫慰,是指引,不是責難。

「她是個完美的女人,我哥哥的未婚妻。」他繼續,「我好想她愛我,但又怕她會愛上我,然後背叛愛情、背叛我的兄長。我害怕有天她當真愛上我時,背叛會令她變成一個卑賤的女人;所以在這事發生之前,我結束了她的生命,抹殺了我們的可能。」

「你是個完美主義者。」正確來說該是個病態的完美主義者,但刺激和挑釁乃告解大忌。

「嗯,可以這麼說。」他沉思,良久,才再度開腔:「可是當我凝視她那張毫無氣息的臉,望着濃稠的鮮血順着她的嘴角一滴一滴墮落到她米白色的長裙上,我後悔了。」

「來不及救她了嗎?」

「當我懂得後悔時,一切已經太遲了。完美,難道是錯的嗎?」聲音中充滿迷惘。

「完美本身並沒有錯 ── 倘若那只是你對自己的要求的話。我們不可能要求所有人都依循自己那一套準則來活,也沒有權因別人達不到自己的標準而剝奪對方生存的權利。」

「嗯……」他發出一串混濁不清的聲音,然後教堂又回復一片寂靜。

「先生?」

沒有回應,對方似乎已悄然離去。

我步出那個沉重的空間,肩上的重量似乎又增加了點。

回到休息室,沖了一杯濃茶,隨手在架上抓過一份日報,港聞版一角印着「不倫戀釀悲劇,弟殺兄未婚妻後服毒亡」的大字標題。我呷一口茶,視線落在照片中,案發現場地上那半打被捏成一團的薄荷煙盒。

鼻端那縈繞不去的薄荷煙草味彷彿透着一絲懊悔的解脫。


~~ 全文完 ~~


by Catabell
初稿 17.12.2001,修於 07.04.2014
Copyright © Catabell Lee. Attribution Non-commercial No Derivatives.(BY-NC-ND)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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