冬日清晨,陽光溫煦平和。
層層巨浪饒有節奏地拍打着六角節理岩柱群,濺起漫天細白水花,似要翻出一億四千萬年前火山噴發的痕跡。
離岸不遠處,一棵崗松悄然隱立一隅,迎着晨曦,拖出一道斜長暗墨的陰影。陰影下,白衣少女環抱雙膝,默默凝視遠方那被大霧模糊了的地平線。
穿枝透葉而來的晨光沐浴在少女身上,照亮了她清麗但蒼白的面容。
三十分鐘過去,少女依舊靜止不動,唯一印證時間流逝的,就只有海面上湧動的粼粼波光,以及少女身上那方隨風飄曳的圍巾。
良久,少女終於低頭審視她那光滑的掌心 ── 不帶一絲紋理,非常突兀的一種光滑。
少女不由得高舉雙手,讓頭頂的崗松樹梢透過光與影,在她掌心揮灑出濃淡深淺交錯的灰與黑,勾勒出一道道「掌紋」。
少女嘴角滲出一絲苦澀。
在別人身上顯得如此理所當然的東西,對她而言卻是那樣的遙不可及。
驀地,右手中指下方出現了一道觸目驚心的血痕。血痕彷彿擁有獨立思想般,瞬間在嫩白的掌心拉出一個詭異的符號。
「不要!」少女力歇聲嘶地握緊右手,似要遏止甚麼可怕的事情發生。
已分不清到底是難過還是憤怒,少女跪倒在地,狠狠拔起跟前一束雜草,使勁地擦拭右手掌心那個紅血的符紋,動作卻隨着身後傳出硬物墮地的聲音而凝住。
少女不情不願地回頭,彷彿已能預視結果……
方才猶在樹上吱喳繾綣的一雙小鳥如今僵直地陳屍樹下,形同被那陣詭異的脈動瞬間奪去了氣息一般。
少女顫抖着雙手,默默將那雙無辜的鳥兒安葬於枯樹下。
到底是甚麼樣的怪物,才會那樣無聲地、霸道地奪去一條又一條生命?兩行鮮紅的控訴滑過少女慘白的臉龐,墜落在枯葉上,化成朶朶嬌紅的淚花。
到底是甚麼樣的怪物,才會掉血紅色的眼淚?
少女奮力擦式她那觸目驚心的血淚,似要將自己的存在也一併抹去。
怪物如她,本就不容於天地,為何她偏要在此時此地出現?為甚麼?
為甚麼?!
沒有答案,只有問號。
少女沒有記憶,然而心底一把聲音卻肯定的告訴她:曾經,嫩紅的掌心滿佈着雜亂的掌紋;曾經,她掉的,是與常人無異的眼淚。然而一切曾經皆已成過去,如今,她只是個身不由己的死亡使者,所到之處,只有毀滅和暴亡。
少女踉蹌地走向岸邊,蹲下來洗滌雙手。血淚猶如綢緞於風中輕舞,彎延曲繞,然後隨流水化開,變得很淡,很淡。
本來寧謐的畫面,卻因相繼浮上水面的魚苗而變得陰森。
少女雙手條件反射地抽離水面。
正自怨連眼淚也能殺人於無形,本來已無生命跡象的魚苗卻又紛紛活轉過來,瞬間四散。
少女不可置信地搖頭,「怎麼可能?」
可是她隨即察覺到原來自己並非野外獨處。
就在前方不遠處,衣著單薄的男生正悠然自得地撥弄着湖水。陽光灑落在他那頭濃密的短髮,映出一層薄薄的金光,俊逸得叫人不敢逼視,卻又牢牢地攫住了少女的視線。
任憑誰目睹眼前景象,也不會立時聯想到少年只須伸手輕按水面即能起死回生吧?
可少女並非一般人。
陰陽正負相生相尅,當她的眼淚,甚至她的存在本身已能帶來死亡,那麼世上有另一個他,擁有跟她正好相反的、賜予生命的能力,在她看來也就談不上匪夷所思了。
不然該如何解釋那些死去又活來的魚苗?
然而當少年拍拍雙手,轉頭向她淺開一彎微笑並朝她走來時,少女卻不由得往後退一步,再退一步。
是他沒錯。
男生每邁出一步,腳踏之處即綻放出叢叢野花嫩草,且生長速度猶如快速搜畫。除卻他能賜予生命,少女實在想不出更合理的解釋。
奇怪。
照說具殺傷力的是她,應當感到受威脅的人是他。何況他的笑容如此可親,看來不帶半點惡意,為何她心底卻竟生出一絲恐懼?
不,不是畏怯,而是忐忑混雜着惶恐,似是感應到甚麼可怕的事情將要發生在他倆身上。
男生彷彿察覺到少女的懼意,眼中閃過一絲傷害。
「怎麼了?燁希。」
燁希?少女側側頭,似要自腦海深處搜索相關記憶。
「你……認識我?」
男生無奈地吁一口氣,「可是你卻已不認得自己的未婚夫了。」
燁希錯愕得無以復加,「未婚夫?你?」
「又是那個老頭!」男生悻悻地搖頭,「我就知道他沒那麼好說話,只是沒想到他竟將你的記憶抹得一乾二淨。順帶一提,你的未婚夫名叫大地。」
「老頭?」燁希疑惑地眯起雙眸,「甚麼老頭?」
「還有誰?不就是父親大人。」大地像是洩了氣,「你該有收到他的短訊吧?」
燁希自外衣口袋掏出手機,果然有一條未讀短訊:人類必須經歷死亡才能體會活着的可貴。H
「H?」燁希向大地投以求助的眼神。
「H。」大地輕描淡寫,「Hades的縮寫。」
「Hades?你的意思是……」燁希不自覺地壓低了聲線,「我爸爸是冥王?」
大地只默默以眼神守護着她。
對,她該比誰都清楚。
她那能力要是承襲自父親,那麼一切就顯得順理成章。可是父親因何要剝奪她的記憶?要是大地沒找着她,那通短訊便是她尋回身份的唯一依據,背後一定有其含意或暗示,那會是甚麼呢?
「人類必須經歷死亡才能體會活着的可貴。」燁希細細咀嚼父親的留言,「甚麼意思?」
大地沈吟半晌,「你討厭死亡。」
「那自然,誰不討厭死亡?」燁希說罷隨即自嘲,「喔,對,差點忘了,來自冥界的人又怎可能討厭死亡……所以離經叛道的我被放逐了?」
「不。我是指你討厭結束生命。H常說『生有時,死有時;播種有時,收割有時;殺戮有時,醫治有時』。死亡是平衡大自然的唯一手段,道理你我皆明白,只是我倆執意拒絕殺生。」大地瞟她一眼,「所以他要你來這裏走一趟,親身經歷生與死。」
大地的話頭頭是道,可是不知恁地,燁希總隱隱覺得他隱瞞了些甚麼。再說,要是父親當真要她體會生與死,奪去她的記憶不就失去意義了嗎?
「經歷生與死?可是從我張眼醒來直到現在,視線所及,都只有死亡和失去……」燁希心念飛轉,倏地抬頭,「直至遇見你
── 你和你的能力。」
大地惻然動容,「你可是覺得,自己的能力是一種詛咒?」
「嗯。」
「彼此彼此。」
燁希納罕,「能夠起死回生,賦予大地蒼生無盡生機也是一種詛咒?」
「燁希,你該比誰都了解宇宙平衡。」大地語澀,「此起彼落,此消彼長,沒有巧合,決非偶然
── 這句話是你教我的。」
「我?」燁希下意識地抗拒這番話。
「對,你。」大地黯然,「沒有人比你更了解當中的悲哀。」
「同是詛咒,最少你不必擔心自己何時發作,不必害怕自己的存在會奪去無辜性命。」燁希彷彿感到有個長滿刺的球在胃裏翻滾奔騰。
「你可有想過,那些魚苗其實不因你而死,而是我之前救活了一條小狗?」大地苦澀地歪歪嘴角,「每救活一個生命,其實就在剝削另一個生命。這不是詛咒是甚麼?」
燁希一臉錯愕,「怎麼會……」
「死亡是公平的。」大地低眼時,在臉頰上拖出一道悲愴的陰影,「是你勸阻我隨意賜予生命,破壞大自然的平衡;是你讓我明白,死亡,其實也是對生命的一種尊重。」
這話題太沉重了,燁希撥不開心中的迷霧,乾脆將話全盤推翻。
「好吧,假設世上確有死神,勉強解釋了為何死亡總伴隨我左右,可是你呢?我可不記得天界有那麼一個神,專司起死回生。」
大地不置可否地攤攤手,「我跟你一樣,都不是神。」
又一個愕然。
「不是神?可是你剛才不是說我父親是冥王嗎?況且若非神祇,你哪裏來起死回生的大能?」
「難道你沒聽說過希臘諸神最愛遊戲人間,害凡人誕下半人半神的『混血兒』嗎?」
神的混血兒?區區一個半神就擁有起死回生的異能?那麼希臘神話中的那些神祇豈非無所不能?
這疑竇燁希並沒吐出口。
「好吧,假設你所講一切屬實,那你又是誰的後裔?」
「他是誰並不重要,反正我們也沒見過幾面。」
燁希納罕,「沒見過幾面?」
「要不是當年僥倖打倒一隻妖怪,大抵他還不耐煩認我這個兒子。」大地解嘲,卻掩蓋不了語氣中的酸澀,「像我這樣的兒子,多一個沒有餘少一個也不缺。有甚麼事情吩咐,傳個短訊了事,犯不着勞駕他老現身。」
「聽你的語氣,彷彿在暗示假使你沒能逃出魔掌他也只會袖手旁觀,任由兒子當妖怪點心。」
「連自保能力也欠奉,如此無能的子女他是不會承認的。」
「世上哪有父母不管親兒死活的?」
大地給她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,彷彿在說「你父親便是當中的佼佼者」。
燁希感到深深的悲哀。
眼前少年在極度缺乏愛的環境下成長,到底是甚麼支撐他克服苦難的磨鍊,以剛毅不屈鍊造出今日的陽光與溫柔?
「天地之大,我所有的,不過是我自己。」大地嘴角綻開一個足以融化冰川的微笑,「然後,我遇上了你。」
一陣暖意襲上心頭。
「不。」燁希回他以最溫柔的眼神,「是我們遇上了彼此。」
我們都需要在消沉時捉緊一絲耀眼的希望,在黑暗中攫住一線柔和潤澤的亮光。他倆遇上了,成為了彼此的救贖。
燁希低頭凝視交握的十指,良久,才吐出心底疑問:「你……恨他嗎?」
「誰?我父親?」大地有一秒鐘的詫異失神,但隨即冷靜下來,「不,我不恨他。恨一個人需要費很大的勁。愛之深,恨之切;根本沒愛過他,又何來恨?」
恨沒錯是愛的另一種強烈表現,然而大地此刻的全盤否定,何嘗不是愛恨交織的一種宣洩?
燁希不由自主地伸出右手,以指尖輕輕勾勒出大地腮頰的紋路,「不要否定他。不要否定你自己。我們不能選擇父母與出身,但我們還活着,活着就能努力現在,改變未來。所以,不要否定你的根源。」
「你確定你失憶?」大地翹首定神,眼裏閃過一絲希冀,「這句話,你不止跟我講過一遍了。」
燁希愣住。有那麼一剎那,一股熟悉的溫熱湧上心頭。她認得這種觸感:那腮骨,那鬚根,還有那猶如羽翼般溫柔地包裹着她的眼神。
恰如某個隱藏在記憶深處的人名,你肯定自己知道,可是搜索枯腸,快要想起來了,偏偏話到唇邊未能言,記憶在開口以前被瞬間吹落,飄遠。
然而燁希有種篤定,在她心底一隅,某個藏得很深很深的寶箱裏,一定珍藏着大地的種種:他的愛、他的恨、他的微笑、他的哀愁……
「沒關係。你有的是時間。」大地上前拉起她的手,「活着就能努力現在,改變未來,不是嗎?」
燁希回他以淺笑,「現在,也許我尚未能憶起你的一切,但我篤信我倆是一對的。腦海裏有把聲音在告訴我,你在我心裏佔着一個很重要很重要的位置。」
恍似有條隱形的紅線,牢牢地套住彼此的心臟,看不見、摸不着,卻能隱隱感到它在牽動着每一根神經。
可惜死亡如影隨形,偏要撲滅那剛開始重新萌芽的幼苗。
燁希倏地一震,低頭,只見右手中指下方再度出現那道觸目驚心的血痕,瞬間在掌心形成那個詭異的符號。
「走!」燁希使勁推開大地,「快走!離我愈遠愈好!」
大地堅決地搖頭,似乎絲毫不感到意外。
燁希投以絕望的眼神,「求求你,趕快走吧,不要靠近我。」
正要轉身逃離她唯一的所有,豈料大地卻先一步上前把她拉住,緊緊納入懷中。
「別怕。」大地柔聲安慰,「你會出現在這裏、失憶、遇上我,這種種並非一場巧合。」
燁希卯盡吃奶之力以雙手掩耳,企圖堵住大地將要說的話。
「沒有巧合,決非偶然。你來,是為了討債。若是為你,要我納命也是心甘情願的。」
「不!不要!」燁希拼命搖頭,「我們私奔吧!找個無人的荒野,H 管不着的地方,只我們兩個。待我恢復記憶便能快快樂樂地生活在一起,好嗎?我們私奔好嗎?」
大地嘆息,然後緩緩鬆開環抱燁希的雙臂,「對不起,都是我害的。別怕,很快會過去的,一切都會過去。」
燁希只懂死命搖頭。
她決不能冒這個險,她不能失去他。
大千世界,芸芸眾生,他倆所有的,也不過是對方而已。
「有種的話派手下來呀!H 要派誰前來索命有他的自由,但我是決不會傷害你的。」燁希咬咬唇,沒有猶豫,決不讓步。
「燁希,對不起。」
「不要跟我道歉,我只要你暫時離開,不要你道歉。」
「對不起,我沒想過會害你變成現在這個樣子。我不要你終日活在惶恐之中。」大地抓緊她雙臂,「聽好,H 不是你的父親,我才是他的兒子。」
燁希當下停止了掙扎。
甚麼?
她不明白。她沒聽懂。
燁希但覺一陣耳鳴,腦袋一片空白,彷彿主宰思考的那一塊突然發生短路一般。
「有黑暗才得見光明,有死亡才懂得活着。宇宙萬物自然平衡,這是遊戲規則。有人在死神眼底下作弊,他只好把犯人揪出來嚴懲;這個我明白,我懂。」大地一臉挫敗的慘白,「遊戲規則我都懂,可是我無法忍受失去我唯一在乎的……他早就警告過我,只是沒想到他會把詛咒降到你身上。」
全身上下彷彿成了不隨意肌,除出顫抖和搖頭,燁希已無法再執行別的動作。
「每個人對另一些人來說都是個特別的存在。他早就警告過我不能徇私,破壞生死平衡是要付出代價的……」
燁希呢喃:「人類必須經歷死亡才能體會活着的可貴……」
大地猶如招魂般猛搖她雙臂,「燁希,聽好。活着就能努力現在,改變未來。你要努力活下去。」
燁希空洞的眼神重新聚焦,「那……你呢?」
「禍是我闖出來的,合該由我來償還。」大地苦笑,「H 不是個好爸爸,卻是個守信公道的神。只要我還了債,你身上的詛咒自會解除。」
「條件我接受。」身後傳來一把低沉的聲音。
聲音主人西裝畢挺,打扮考究現代,相貌一點也不猙獰,卻也不怒自威。
燁希當下知道他是誰,膝下一軟,要是大地沒及時扶住她,恐怕此刻已跪倒在地。
「不是你軟弱。」對方似看穿她所想,「世上沒有目睹我而不膝軟下跪的凡人。」
「甚麼事竟要勞你老出馬?」大地揶揄。
對方並不動氣,「抱歉我沒演好父親這角色。」
大地聳聳肩,擺出一個他才不稀罕的表情。
「條件我接受。」H 重申,「錯,你認了;命,你償了。她可以活下去,不會再有詛咒纏身。」
「等等。」燁希吸一口氣,急急擋在大地身前。
「兩個只能活一個。我已經開出了最寬容的條件,沒有討價還價的餘地。」
燁希知道這是實話,可是她有更好的主張。
「你們希臘神不是最愛把犧牲掉的情人子女化為天上星宿嗎?」
H 深思半晌,「這,我辦得到。」
「相比天上星宿,我的要求易辦得多。」燁希終於鬆一口氣,展露勝利者的微笑,「我不要化作天上星宿照亮大地,只求你把我倆變作崖上的一株並蒂飛燕草。」
「飛燕草?」
世上竟有他所不明白的行事動機?H 重新打量眼前這個脆弱而稚嫩的少女。
「為甚麼?」
「因為我想起來了。是你太太教會我的,飛燕草的花語是『自由』,而黄則是所有色别中亮度最高的,象徵光明與希望。」燁希嘴角拉出一個耐人尋味的弧度,「難道你都沒發現她的行宮種滿了飛燕草嗎?」
H 當下勃然色變。
他的至親摯愛都嚷着要自由,都急不及待逃離他的國度,就因他是冥界的君王?他們是害怕死亡?還是討厭他這個人?
大地強忍着竊笑的衝動,向為他出了一口烏氣的燁希投一個感激的眼神。
她不愧是他最燁然炫目的希望,由始至終照亮他的生命。
「無論如何,謝謝你賜予我生命,讓我曾經活過愛過。」大地此刻真正放下,「人類必須經歷死亡才能體會活着的可貴。我想,我終於懂了。」
化作飛燕草,每朝在崖上迎接地平線上的第一彎曙光,享受天空的湛藍清澄,海水的碧綠幽深。然後,有朝一日枯萎了,便雙雙化作養分潤澤大地,投奔下一輩子的自由。
~~~ 全文完 ~~~
by Catabell
撰於11.11.2014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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