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Taste of Love》番外篇 -- Eyes on Me
「姜姐姐，你看！」郭霜壓低聲線，以手肘輕推姜圓，視線掃向角落裡一個身穿灰色衛衣牛仔褲的男生。
姜圓隨郭霜的視線，覓得那個正將一小瓶玫瑰香薰精油偷偷藏進衛衣口袋的男生，不禁一呆。
「這人鬼鬼祟祟的，我已留意他好一會，沒想到他真的有所行動！」郭霜不屑地撅撅嘴，「好！人贜並獲，我看他還如何抵賴！」
郭霜正要上前逮住那個偷香薰的男生，姜圓卻急忙伸手將她一把拉住。那男生大概感到氣氛有異，即時狼狽地拔腿逃離現場，推門時還踉蹌地摔了一跤。
郭霜不忿眼睜睜看着小偷逃脫，姜圓卻只一疊聲勸說：「算了吧，一瓶香薰精油而已。」
郭霜氣在頭上，狠狠地教訓姜圓，「不是東西平貴的問題，而是這行為要不得！你看他，長得牛高馬大，全身上下都是名牌，竟好意思跑來偷香薰，這種人怎能姑息？姜姐姐你怎麼了？那人偷了你的東西你還護着他？」
姜圓面有難色，張開口，卻欲言又止。
郭霜機伶，見姜圓似有難言之隱，腦筋飛快轉了一圈，得出幾個假設，於是試探問：「你不可能認識剛才那小偷吧？」
姜圓一愣，然後迷惘地搖頭，「我也不肯定，但他真的很眼熟。」
「是誰？」郭霜一刻也不放鬆。
這鬼靈精熟知姜圓個性，不乘她未拿定主意要維護那男生前套出真相，過後便休想從她口中探得蛛絲馬跡。
「我也不敢肯定……剛才那男孩將鴨舌帽拉得低低的，我看不太清楚。只是身材、高度跟輪廓相似，也不能說百分百就是他……」姜圓猶豫不定。
要緊關頭，郭霜加倍落力哄撮，「誰？我認識的嗎？或許我們可以幫他一把呢。」
姜圓心動了，「幫他一把？怎樣幫？」
「找他聊聊，了解一下為何他要那樣做呀！香薰既不是甚麼必需品，亦非能滿足虛榮的東西，好端端一個大男孩偷來幹甚麼？背後必有因由。搞不好是某種心理病，也就是說，他還會繼續到處偷竊。今日我們好心放過他，並不代表其他人不會抓他上警局，對不對？」
姜圓一顆心七上八落，早已六神無主，偏郭霜又講得頭頭是道。
「還記得賴明珠嗎？」
「記得，去年你介紹來替我補習英語的家庭教師嘛，那小偷關賴姐姐甚麼事？」
姜圓嘆一口氣，「賴明珠還有個弟弟，叫賴俊平。」
郭霜一怔，「你不會懷疑剛才那小偷是賴俊平吧？」
「我也不肯定，猜猜而已。你認識俊平？」
「也算不上真正認識。我倆是同校同級生，在學會裡照過幾次面吧。這人從不主動和女生打招呼，一派鄰家大男孩模樣；不過他功課很好，田徑也頗厲害，每年校運會例必拿到獎牌………」郭霜說着說着，發現姜圓正以既詫異又曖昧的眼神打量着她。
郭霜感忽覺自己被看穿，即時撒野，「你這是甚麼眼神嘛！」
姜圓笑得更曖昧了，「我又沒說甚麼，只是覺得你觀察力驚人罷了。你倆既不是同班同學，又幾乎沒交談過，可是你卻對他瞭如指掌……看來你也頗在意他嘛。」
「我才不要跟你起哄胡鬧！」郭霜努努嘴，「不過話說回來，剛才那人跟賴俊平確有幾分相似……可是賴俊平看來不似會幹這票事的人，況且他家裡也頗過得去的……」
「剛才你不是說那可能是心理病嗎？我也曾聽說過有些富家子弟，因渴望得到父母關愛，故意到處偷竊。其實他們並不欠零用，也非出於貪念，只是以偷竊來填補心靈上的空虛。」
郭霜倒在沙發裡，伸手到角几上的玻璃水晶盤取過一隻石榴，有一口沒一口地喫着，反覆思量着整件事情和姜圓的話。
那小偷當真是賴俊平？他這樣做是為了反叛？無聊？報復父母？膽量測試？證明自己？
她不明白。
郭霜腦海裡迅速閃過許多可能性，似有幾支精兵強旅在小小頭殼內交戰，隨時會得把她的腦袋炸個稀巴爛。
「算了，霜兒，別再為一瓶香薰抓破腦袋吧。」
「姜姐姐，我已解釋過，這不是價錢的問題，是……」
姜圓打斷她的話，「是甚麼也好，這件事就到此為止吧。要不然你能拿賴俊平怎樣？找警察嗎？還是跑到賴明珠跟前告他一狀？罷了，賴明珠要不正忙着談戀愛，便是忙着失戀，你又不是不知道的。」
提及賴明珠，郭霜也不禁莞爾，「我倒羨慕她呢，難得世上還有人為愛而生，為愛而活，多浪漫！」
「人小鬼大！你懂甚麼？」姜圓以兩指輕彈郭霜前額，「浪漫吃不飽人的，要不是賴明珠家裡身家豐厚，她又豈能瀟瀟灑灑只為戀愛而活，閒來到巴黎逛逛龐比度，再到倫敦看TATE？以戀愛為終身職業也要講條件的。」
「我已經不小了！愛情這回事，我好歹也懂一點。浪漫又不是有錢人的專利，浪漫不浪漫是看這兒的。」郭霜指着胸口，「浪漫也可以不費分毫。」
姜圓高舉雙手投降，「好好好，算我說不過你了。」
郭霜興奮地躍起來，「對了，多少錢？」
「傻女，一隻石榴我會跟你計較？」姜圓沒好氣。
郭霜忍俊不禁，「我是指剛才被偷去的那瓶香薰喇！你當然不會跟我算石榴的錢，就是你要算，我也鐵定賴皮不給。」
「哦，那個，小數目而已。」
「即是多少？」郭霜堅持。
姜圓拿她沒轍，「十毫升的玫瑰精油，一百八十元。」
郭霜即時掏出兩張百元鈔票，「可以給我收據嗎？」
「嗄？」姜圓摸不着腦。
「那瓶精油就當是我買下來送他的，明白了？」郭霜朝她眨眨眼。
「霜兒，你……？」
「快！沒時間解釋了。」郭霜伸手向她要收據。
姜圓只得依郭霜的意思收下鈔票，將零錢及收據交到郭霜手中。
郭霜飛快接過收據，「謝謝。」
Aromist 的玻璃門被推開，方正笑意盈盈地捧着一盤甜品探進頭來。郭霜來不及跟他打招呼，只拋下一個淺笑便一陣風似的從他身旁鑽出去。
「那小鬼怎麼了？」方正莫名其妙，將手中的紅酒焗蘋果遞給姜圓。
「那鬼靈精滿腦子古怪主意，我怎麼曉得？大概是發現了甚麼新奇好玩的東西吧。」賴俊平的名字在姜圓腦海一閃而過，想起剛才郭霜形容賴俊平時那一臉陶醉，不禁莞爾。
「哦？能讓你會心微笑那種程度的有趣嗎？」方正逕自往廚房拿瓷碟刀叉。
姜圓支着頭，笑道：「甚麼事情都瞞不過你。」
「我若真的那樣剔透便不好玩了。」方正熟練地切開那隻精緻的焗蘋果，遞一片給姜圓，「事事看得通透的人是很累的，還是蠢一點好。」
「只有厭倦了聰明的人，才會說愚笨的人有福。我呢，倒是想變聰明一點還來不及。」姜圓叉起一小口蘋果，放進口中細嚥慢嚼。
方正輕抬眉梢，「你又挖苦我了？」
姜圓撅撅嘴，「誰叫你一直隱瞞自己是大學高材生的事實！」
方正無奈呼冤：「並非我不肯坦白，而是你從沒開口問，難道要我炫耀似的到處宣揚？」
姜圓自知說不過方正，只好岔開話題：「不曉得那小鬼跟賴俊平這一對發展將會如何呢？」
****
離開 Aromist，郭霜矯捷地在人潮中穿插，好不容易才竄進碼頭，投進零錢，開往尖沙咀的渡輪已在鳴笛。
郭霜拿出她作為學校短跑選手的看家本領，以破紀錄的跑速成功登上渡輪，不禁捏一把汗，氣喘咻咻地扶着油漆剝落的欄杆，蹲在甲板上大口大口地吸着海風。
「幸好還來得及。」郭霜心裡盤算着，一邊打量四周。
果然，賴俊平正坐在慣常那個可以將頭擱在欄杆上看海的位置。
說是「慣常」，全因為這已非郭霜第一次偷偷跟在賴俊平身後，只是以往郭霜不曾發現原來賴俊平有偷竊的惡習。
悄悄跟在賴俊平身後，暗中觀察他的一舉一動是郭霜在無須練跑的日子裡，最有趣最刺激的消遣：一方面要躲在暗處不讓對方發現，另一方面又得緊貼在對方身後以免丟失，簡直一步一驚心。
聽他聽的唱片、讀他讀的小說、喝他愛喝的茶……重複做對方做過的一切，兩人之間的距離彷彿就能由此逐步拉近。
饒是如此，郭霜卻從沒打算過要向賴俊平表白。
向男生表白這種事郭霜有經驗，當中有成功也有失敗。然而以往表白的對象都不是她自己挑的 ── 要不跟同學打睹，要不便是死敵范秀萍看上的。
惟有賴俊平，是郭霜真正感興趣的。
因為重視，因為珍惜，反而不敢行動。不表白，就沒有失敗，就不會失去。
賴俊平的事，郭霜知道得不算多，但絕對不會比任何同學少。正如郭霜所形容的一樣，賴俊平就是那種不會叫人討厭，卻也無望成為萬人迷的鄰家大男孩。除了成績好，能在田徑場上取得佳績外，幾乎難以叫人留下特別印象。
誰名列前茅，誰名落孫山這郭霜並不關心。賴俊平初次闖進郭霜的世界，要回溯到去年的校際運動會。
****
郭霜乃學校田徑選手，最擅長短跑和跳遠，可算是運動場上的明星；加上她活潑好動、不拘小節又長得俏麗可人，自然加倍受歡迎。
那天郭霜正輪候試跳，不忘向一旁準備賽跑的男同學吶喊加油。手正揮得起勁，視線卻在該剎那落在正於跑道旁熱身的賴俊平身上。
賴俊平從容不迫地脫下眼鏡，然後單腳站立，以右手按着左腿，專注地拉筋，似乎對身邊正在進行的賽事毫不關心，恰似跟那震天價響的吶喊聲和喝采聲完全隔絕了一樣。就是那個專注的神情，深深地吸引着郭霜。當然，郭霜亦留意到脫下眼鏡後的賴俊平其實也長得頗帥氣。
試跳完畢，郭霜匆匆回到瞭望台，掏出背包內的數碼相機調校光圈快門，將賴俊平的跑姿一一拍下，就連衝過終點後那喘氣的模樣亦不放過。鏡頭另一端的賴俊平正彎腰按着大腿喘息，表情既傻氣又可愛，一幀又一幀地填滿了相機的快速記憶體。
郭霜正要按下快門，怎料賴俊平卻心血來潮似的倏地抬頭，朝她的方向望去，像是感應到有人正在遠處偷拍自己一樣。
郭霜嚇得差點沒拋下手中相機，一顆心自胸口直躍上喉頭，久久不能平服。
打從那一刻開始，「賴俊平」這三個字對郭霜的世界起了極大的變化。
世界，彷彿變遼闊了，也變狹小了。
郭霜首次發現，原來喜歡一個人，視線會隨那個人走，心會隨那個人起伏，視窗裡就只餘下「賴俊平」三個字。然後，郭霜又發現自己不時嘗試站在賴俊平的角度思考，學習他的喜好，讀他感興趣的小說，聽他喜歡的爵士樂。漸漸，她踏進一個全新的世界，一個很不一樣的世界。
望着眼前這個被吊了一年而毫不知情的賴俊平，郭霜忽然鼻頭一酸。
自己到底在幹甚麼？為何整整一年來吊在這人身後，模仿他的一切，卻又不敢上前跟他說一句話？
洩氣？換了別人，也許，但郭霜是不一樣的。郭霜是那種閉上眼，吸一口氣，五秒後又能繼續燃起熱血的鬥士，要打垮她？沒那樣容易。
下船後，郭霜尾隨賴俊平走到星光行的商場，躡手躡足地保持着一定距離。未幾，賴俊平來到一家賣電腦配件及周邊產品的商店，駐足一會，拿起了一片讀寫光碟，似有異動。
郭霜留意到店內安裝了閉路電視，即時一個箭步上前拿起一片同款光碟，大喊：「請給我這個。」
身旁的賴俊平聞言怔住，即時放下手中光碟，頭也不抬地信步離開。
店員帶着狐疑的目光朝這邊走來，以下巴點向賴俊平的方向，「你朋友？」
郭霜高興地點頭，掏出鈔票，「嗯，麻煩給我收據。」
取過光碟收據，郭霜立離開電腦商場往下一站進發。
是的，賴俊平的下一站，她知道得很清楚。
郭霜佇立落地玻璃前往店內掃描一遍，賴俊平果真坐在那個慣常的位置。郭霜推開
Starbucks 的玻璃大門，一步步邁向她的目標。
賴俊平正低頭翻着他的筆記，半晌，才發現身前站着一個雙頰泛紅的少女。
郭霜遞上剛才買的光碟片，「你的東西。」
賴俊平一愣，「甚麼？」
郭霜無視賴俊平的疑竇，胸有成竹地遞上印有 Aromist 店號的收據，「還有這個。」
賴俊平接過光碟和收據，一看，登時如被蜂螯。
片刻，賴俊平開口，聲音卻乾澀得可以，「對不起，我不明白你這是甚麼意思。」
反正已豁了出去，郭霜反莫名地鎮靜下來。也不管賴俊平反不反對，便一屁股坐到他對面。
「你猜呢？」
「我已講過，我不明白你這是甚麼意思。」
「那倒是。我也沒想過你會明白，就連我自己也不明白。」
賴俊平挪後身子，仔細閱讀郭霜臉上的迷惘，似在靜候她開口。
郭霜舔舔唇，「無論如何，偷竊是不正當的。要是被抓到，你的前途便完蛋了，不值得。」
賴俊平不以為忤，「你懂甚麼？」
郭霜憋了一肚子氣，聽到這話，不禁發作，「對，我甚麼都不懂！但我一次又一次的替你付賬，即使賺不到一句謝謝，也用不着反過來被你教訓吧？」
賴俊霍地站起來，嘴角卻換上個溫煦的微笑，「你也口渴了吧？要不要喝點甚麼？」
郭霜這才發現，原來賴俊平笑起來異常好看，那笑容，彷彿能夠融化一切。
溫柔的時候，賴俊平其實也挺可愛的。
「嗯？」賴俊平側側頭。
郭霜貪婪地享受着賴俊平的微笑與溫柔，差點脫口而出，說要
Mango Tea
Frappuccino，但隨即想起不該點賴俊平最愛的飲料，於是改要了杯
Mocha。
「特濃？少糖？奶要全脂還是脫脂？」賴俊平耐心地問。
「要豆奶，謝謝。」郭霜幾乎懷疑自己在做夢，然而夢裡的賴俊平也不曾對自己如此溫柔細心過。
店內流曳的音樂不知不覺間換成另一首，歌手鶯音裊裊，好不動聽，奈何歌詞卻害郭霜幾呼嗆倒。
I kind of liked it your way
How you shyly placed your eyes on me
Did you ever know that I had mine on you？
這歌是在諷刺她嗎？
半晌，賴俊平端來冰凍的 Mango Tea Frappuccino 和郭霜點的 Mocha。
郭霜裝出好奇的樣子，指着賴俊平的杯子問：「你點的那杯是甚麼？」
賴俊平抬了抬眉，眼角漾着一絲耐人尋味的笑意，「你不知道？這是 Mango Tea Frappuccino，以芒果汁混着冷茶冰塊打成，要試試嗎？」
賴俊平將杯子推到郭霜跟前，示意她嚐嚐看。
郭霜靦腆地搖頭，「這……不太好吧。」
「喔，對，我竟沒想過你會介意。」賴俊平歉意地笑笑，「這不太衛生吧，且又是間接接吻。」
「間接接吻？」
「日本人很在意間接接吻這回事，香港人倒沒此概念，所以我才會忽略了，不是故意要佔你便宜的。」
「不要緊。」郭霜匆匆低頭掩飾雙頰的緋紅，企圖岔開話題轉移視線，「對了，為何不摘下這頂鴨舌帽？」
賴俊平臉色一沉，「……我平日上街習慣戴着它，脫下來感覺怪怪的。」
郭霜邊啜咖啡，望望那頂鴨舌帽，又望望那副黑色膠框眼鏡，那顆腦袋似乎又在打甚麼鬼主意。
****
離開 Starbucks，郭霜隨賴俊平漫無目的地到附近的海濱花園漫步。
天上鑲着碎鑽藍寶石，空氣吹送着海風，浪花拍岸，不時傳來隱隱浪聲；身後是古雅的大鐘樓，左邊是標榜文化氣息的美術館；華燈初上，夜色加倍迷人……似乎最浪漫的場景道具都已齊集。走在這條情侶專屬的長廊上，郭霜雙手也不曉得該往那裡放，頓時顯得有點不知所措。
這地方太浪漫，不是初相識卻傾慕已久的人該到的地方。
郭霜退縮了。她怕，怕自己把持不住，會洩露了心底的秘密。
「悶着你了？」賴俊平關切的問。
郭霜輕輕搖頭，賴俊平的鴨舌帽與黑膠框眼鏡再次映入眼簾。思考兩秒鐘後，郭霜倏地跺起雙腳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姿將那頂鴨舌帽和眼鏡摘了下來。
「果然！」郭霜趣味盎然地研究手中的黑膠框眼鏡。
賴俊平被郭霜突然的舉動愣住，一時反應不過來，「你……別玩了，東西還我吧。」
「你又沒患近視，為甚麼要戴平光鏡？趕潮流？還是要將自己困在自我封閉的世界，借眼鏡過濾身邊的人和事？」郭霜得意地推測，「這頂鴨舌帽，恐怕也是你用來隔絕世界的工具吧？」
賴俊平悻悻地緊抿雙唇，說不出反駁的話來。
「還我！」賴俊平伸手來搶。
郭霜飛快後退兩步，手一揚，眼鏡鴨舌帽在半空中畫了一個突兀的孤度，拋物線在接觸到海面的瞬間驟然結束。
「噢」郭霜擺出一臉無辜，「沒有了。」
賴俊平沒料到郭霜有此一着，只能握着欄杆，睜眼看鴨舌帽隨海浪載浮載沉。
「從今天起，做回自己，重新接納這世界吧。」郭霜臉上沒有歉疚，只有期待，「你用來過濾世界的工具已經不存在了。」
賴俊平不發一言，只狠狠瞪了郭霜一眼即拂袖離去，拋下郭霜一人呆在原地。
郭霜沒料到賴俊平反應如此之大，意興闌珊地在海旁獨自躑躅，反覆思量自己剛才的所作所為。
她做錯了嗎？又好像沒有。
得不到答案，只得打道回府。回到家裡，郭霜和衣躺在床上，輾轉反側，煩得要死，思緒卻被房間內的私人電話毅然打斷。
「喂？」郭霜抓起聽筒咆哮。
「郭霜？」
郭霜一怔。怎麼會是他？
良久，才吐出一個單音：「嗯。」
「是我。」對方溫柔地說。
「嗯。」郭霜彷彿忘記了如何說話，只懂在喉間吐出這個單音。
「今天的事，對不起。」
儘管電話另一頭的人不可能看得見，郭霜還是猛地搖頭，「不……」
「我在收據上看到你的名字和電話，才想起自己還未問過你的名字，真無禮。」
「不──」仍然只能吐出一個單音。
「星期六要練跑嗎？」賴俊平雖不小心說漏了嘴，可是此刻的郭霜早已進入思考短路狀態，壓根兒沒聽出話中有不妥當的地方。
「嗯，呀，不。」郭霜一顆心有如擂鼓般躍動着。
賴俊平這一問到底是甚麼意思？是要邀約她嗎？可是他剛才不是被她氣得跳腳嗎？怎麼此際態度卻來了個一百八十度轉變？他到底在想些甚麼？
「那……可否讓我將功贖罪？」
贖罪？郭霜給弄糊塗了。賴俊平不但沒生氣，還承認錯不在她？
「嗯。」
「Awesome！週末，三時正，星光行
Starbucks 見。」賴俊平略頓，然後輕快地補充：「對了，謝謝你。」
「嗯？」
「謝謝你替我開啟那扇門。」
「嗯。」
「那，晚安。」
放下聽筒，一顆心猶自不安分地狂跳不已，彷彿裡面住了一族群起亂舞的土著般，害她的心跳起伏跌宕全盤失控。
郭霜輕按胸口，命令自己深呼吸。
那真是賴俊平？他約會我？他沒討厭我？不是做夢？
郭霜伸手抓過電話，把聽筒貼在面頰。聽筒仍有餘溫，不似做夢。
****
週末，天未吐白郭霜已乍醒，如何努力也無法再墮夢鄉，於是乾脆起床梳洗更衣。
要不要化個淡妝？不，太着跡了。
好不容易撐到中午，草草吃了個三文治，抓起背包便出門。走到星光行，比約定時間早了四十五分鐘。
為免繼續被龜速蠕動的時間折騰，郭霜決定買了雜誌，先到 Starbucks 點杯冰咖啡來消磨時間。
推門內進，沒想到賴俊平早已安坐在他的老位置！
「賴俊平？」
賴俊平聞聲抬頭，有點意外，「你來了。」
「我遲到了？」郭霜疑惑地瞇起一雙貓兒眼。
「不，早到了。」賴俊平似笑非笑，「早了許多。」
「那……你……？」
賴俊平聳聳肩，「我也早到了，比你更早。」
兩人相視而笑。
半晌，賴俊平替郭霜端來一杯 Mango Tea Frappuccino，「試試看。」
郭霜啜一口，「很香甜。」
「不錯吧？」賴俊雙手交疊在胸前，定睛看着郭霜。
「嗯。」郭霜愉快地點頭。
「對了，可以幫幫忙嗎？」
「嗯？」
「我需要一點意見。」
離開 Starbucks，賴俊平帶郭霜到１８８１廣場，推開 Tiffany 的玻璃大門，低頭掃視一會，即着店員取出一雙耳環。從他早已鎖定目標看來，已非初次到訪此店。
賴俊平接過耳環轉向郭霜，「我一直想買雙耳環送給我喜歡的女孩，可是首飾這玩意我實在沒研究，怕對方不喜歡我挑的款式，所以想請你來幫幫眼，給我一點意見。」
「喜歡的女孩？」郭霜感覺嘴裡吐出的聲音極度抽離，像是自別人口中聽見自己的聲線一樣，異常弔詭。
「嗯，一個我非常非常喜歡的女孩。雖已偷偷喜歡她快兩年了，卻一直不敢表白。」賴俊平嘴角濺出溫煦的微笑，「還多得你替我扔掉那副隔絕世界的眼鏡，我才終於決定要踏出這一步。」
忽然傳來一聲清脆的碎裂聲，引得郭霜轉頭環視四周。
誰？誰摔破了名店內的東西？
店內一切如常。
郭霜正在納罕，賴俊平卻若無其事地將耳環放進她掌心，彷彿完全沒聽到剛才的碎裂聲。
「試試看。」
店員殷勤地為郭霜拿來一面銀鏡。郭霜徐徐戴上耳環，左右兩邊各打量了好幾遍。
「很精緻，很漂亮。」
「你也這麼想？那就選這一雙吧。」賴俊平轉頭向店員示意。
突然，郭霜瞥見一顆豆大的淚珠從鏡中人的左頰滑落到玻璃飾櫃上，滴答，粉碎了。此時，再次傳來隱隱約約的碎裂之聲，郭霜低頭瞄瞄胸口。
呵，原來是那兒給掏空了。
心早碎了一地，撿也撿不回來。
「郭霜？」賴俊平慌張不已。
郭霜聞言抬頭，眼神空洞，叫賴俊平不知所措。
「郭霜？怎麼了？是不是哪裡不舒服了？」
郭霜揉揉眼，拭去淚水，換上帶笑的面具，「沒甚麼，就選這一雙吧，那女孩一定會喜歡的。」
「當然。」賴俊平取出面紙，溫柔地替郭霜印去淚痕，「是她自己挑的，沒有不喜歡的道理。」
郭霜聽糊塗了，「你剛才……說甚麼？」
「我是說，我非常非常喜歡的那個女孩，此刻就站在我跟前啊！」賴俊平大筆一揮，取回信用咭及嬰兒藍的禮物盒子，順勢拉起郭霜的手往外走，「先到外面再說。」
郭霜的思路尚未自混沌模式中恢復過來，只任由賴俊平牽着她離開名店，往咖啡店內一個幽靜的角落坐下。
賴俊平非常非常喜歡的那個女孩就站在他跟前？那是誰？郭霜本還想回頭尋找店內那個賴俊平喜歡女孩，掌心卻忽然多了一件硬物。
低頭一看，原來是剛才那隻綁上純白緞帶的嬰兒藍色禮物盒。
「這……」
「你還沒明白過來嗎？我非常非常喜歡的那個女孩，就是你呀！」賴俊平無奈地吁一口氣：「早在兩年前的校運會我已注意到你，只是你一直沒看到我。後來，我發現了件有趣的事，於是便將計就計，引你再走近一點，靜候告白的機會。」
「你是說，我跟蹤你的事，你早就知道了？」郭霜錯愕。
賴俊平洋洋得意，「若被自己喜歡的人尾隨而不察覺，那人會不會太遲鈍了？」
「那……」
「你每次到 Starbucks 都會學我點 Mango Tea Frappuccino，這我也知道；到 Aromist 偷香薰是要引你注意，因那是姜圓姐開的店，即使計劃失敗也不怕被拉上警局。至於光碟呢，我倒沒想過要偷。」賴俊平耍壞地笑，「我沒那種癖好。」
郭霜羞得無地自容，正想站起離開，賴俊平卻一把將她拉住，取出光碟片，「裡面燒錄了我的日記 ── 由你闖進我世界那天開始寫的日記。」
郭霜接過光碟，意外得無法言語。
「可知道為何我想送你耳環？」
郭霜搖頭。
「因那是必須每天脫下來再重新戴上的飾物。」賴俊平凝視郭霜，「算我自私吧，我希望你每天醒來、出門前，第一個想起的人，是我。」
郭霜內心泛起一圈甜蜜的漣漪，可是一時間無法將混亂的思緒重新歸納整理，以致張開的嘴久久無法合上，卻又始終吐不出一個字。
賴俊平卻不打算讓她有多餘的考慮空間，「是你扔掉我的鴨舌帽和平光鏡，讓我明白告白其實並沒有所謂的最佳時機的，你可要給我負上責任。」
「你……」郭霜才要開口，兩片唇已被緊緊的堵住。
這一次，郭霜可以肯定自己不是做夢。
咖啡店內再次傳出當日那首歌，可是這次聽在郭霜耳裡已不再那樣刺耳，反似是她與賴俊平的寫照：
So let me come to you
Close as I wanted to be
Close enough for me to feel your heart beating fast……
How I loved your peaceful eyes on me
Did you ever know that I had mine on you？
～
全文完 ～
by 琉璃
初稿12.04.2002，修於27.05.2012
Copyright © Catabell
Lee. Attribution Non-commercial No Derivatives.(BY-NC-ND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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