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愛情習作簿》
「分手吧。」我將臉埋在掌心。
我和凌雲之間已有太多太多問題,太多從沒吐出口的問題。正因為不曾吵吵鬧鬧,問題才會如雪般堆積,不知不覺積壓,壯大,再積壓,再壯大。當發現積雪已壓得雙方透不過氣來時,一切已經太遲。
然後,雪崩了。
「真的沒有別的選擇了?」凌雲的語氣異常平靜。
有時候,我寧願可以跟凌雲大吵一架,或對罵一場,甚至是互摔東西也好,總比這種不痛不癢的平靜來得叫我好過些。連分手也分得如此冷靜,這樣的一段戀情是否太可悲了點?
我嘆氣,「你我都很清楚問題在哪裡。相信你不會反對這是最好的選擇。」
凌雲點點頭,「我們還是朋友吧?」
「那自然。」
「還可以通電話?還可以偶爾出來喝一杯?」
我頷首。但,有這個必要嗎?
凌雲站起來,「那麼,給我一星期時間,我收拾好一切便搬回去。」
我苦笑。其實要收拾整理,一個下午已太足夠。
還記得當初,凌雲只帶了一支牙刷兩套替換衣褲便搬了進來。搬進來以後,也沒添置過些甚麼。這屋子裡真正屬於他的,不過是一台電腦和一堆電腦雜誌罷了。
「你能適應嗎?一個人住。」
「最初不也是一個人?別擔心,會得慢慢習慣的。」
凌雲翻着几面的電腦雜誌,無語。
又一次沉默,再一次相對無言。
最初真以為沒有他的日子,很容易便可以適應過來。從前兩個人回到家裡,也不過是各自上網,各自做着自己的事情。要不是那兩支並排的牙刷早晚提醒,我甚至可能忘記原來一直有另一人跟我同住。
可是昨晚煮了兩杯咖啡,端出來後,才猛然想起凌雲已經不再住在這兒了。
不曉得是心理作用還是壓力問題,中午開始,頭便一直痛。將兩顆止痛丸送進胃部,一點也不見好轉,痛不可抑,乾脆請半天假回家休息。
回家途中經過一家咖啡館,燈光泛黃,佈置帶點歐陸風味,很有家的溫馨感覺。
怎麼從前不大留意到有這樣別致的一家咖啡館?
抬頭,館子名叫「琉璃居」。
忽然很討厭煮一人份的咖啡,害怕自己一不小心又注滿兩個杯子。
反正回到家裡也是一個人,乾脆到咖啡館坐坐好了。不知怎的,今天晚上,不想一個人住。
推開玻璃店門,耳畔傳來一陣清脆的鈴聲,原來是門上繫着的一串玻璃門鈴。環顧四周,店內還有許多大大小小的玻璃擺設。
店裡疏落地坐着幾枱客人,都在埋頭寫東西。奇怪是大家拿着的,不是一般的筆,而是一管玻璃棒子,形狀有點像洋人從前用的那種羽毛墨水筆。
女店長捧着銀托盤朝我走來。
她身穿杏色純綿連身長裙,下襯平跟涼鞋,帶點銀白的長髮整齊地束在腦後。雖然看來已五十來歲,可是一雙眼睛依然清澈明亮,予人莫名的親切感。但願我到了她那種年紀,也能穿出這樣的品味,無須刻意染髮,任由銀絲增添個性,優雅地老去。
店長放下托盤,將一張半透明的牛油紙和那管特製的玻璃筆放在我跟前,「你好,可是初次光臨敝店?」
「嗯。」
店長的嘴角拉開一彎淺笑,「這裡有各式咖啡豆,你喜歡甚麼?」
「藍山咖啡。這裡有吃的嗎?」
「可有興趣嚐嚐我們的碎蛋沙律三文治?」
「太好了。」我猛地點頭,「大學畢業以來便再沒機會吃到,公司附近的餐館都沒有在賣碎蛋沙律三文治。」
店長禮貌地笑笑,「請稍等一會。」
奇怪,我從來不是個多話的人,尤其面對陌生人。
店長正欲轉身,我這才想起面前那管玻璃筆和牛油紙。
「請問這是……?」我拿起玻璃管。
「這是一管特製的筆,只有寫在那種紙上才看得見。」店長以下巴點向桌面的牛油紙。
「可是我要在上面寫些甚麼呢?食物或服務意見?」
店長輕描淡寫地說:「就當是你的愛情習作簿吧。」
「愛情習作簿?」我意外得無以復加。
店長耐心問:「唸書的時候有做過習作嗎?」
那當然。
我頷首。
「那你應該對愛情習作簿有基本概念。」她不厭其煩地解釋,「顧名思義,那就是你為準備自己的愛情所做的練習。」
我不明所以,「那我該寫些甚麼?寫來做甚麼?」
「跟所有習作簿一樣,這是為了你自己。」店長咧嘴而笑,露出整齊的貝齒,「你希望自己的愛情是個怎樣的故事,便寫一個那樣的故事。」
「只一張紙,能寫多少段愛情?」我感喟:「難道一輩子的愛情,單一張紙便交代得了?」
「那就寫寫你現在最想得到的愛情呀!或是你最嚮往,最後的愛情也可。你想對方是個怎樣的人?你希望那是一場甚麼樣的邂逅?有怎麼樣的結局?聽從你的心,隨意寫些甚麼吧。不動筆,沒開始過,便永遠搞不清楚自己最想要的是甚麼。」
當時但覺店長講得頭頭是道,一點不覺突兀,也不覺無稽,不知恁地真的就那樣提筆寫了起來。
我希望……
那是個下着微雨的黃昏。他是個有風度的男人,大家有說不完的話題。飯後,他會牽着我的手帶我去散步,問我這天過得怎麼樣。我冷了,他會將外衣套在我身上;累了,他願意揹着我走。每天早上醒來,無論我醒着還是熟睡,他也會在我額角印一個吻才出門。
剛放下玻璃筆管,店長已將三文治和咖啡送到我面前,「這麼快便完成了?」
我不假思索地回道:「已很足夠,太完美就不真實。」
店長莞爾,「你願意將它存放在敝店的『愛情習作簿』嗎?還是想留給自己?」
我揚揚手上那份得意之作,「就存放在這兒吧,反正不記名的。」
我呷着甘濃的咖啡,愜意地欣賞窗外街景。
望望牆上掛鐘,才驚覺這一坐竟坐了三小時!晚上還得完成一份計劃書,是時候回去了。
結帳時忽爾想到別人的愛情習作,冒昧問:「請問我可以借閱店裡的『愛情習作簿』嗎?」
「當然可以。」店長會心微笑,看來我絕非第一個提出要求的人客。
我大樂,「那我改天再來。」
其實即使不能讀別人的故事,往後我仍會到這兒小坐吧。我喜歡這店的裝修、擺設、氣氛,更喜歡那店長的氣質和笑容。
當然,最重要的,是她煮得一手好咖啡。
推開玻璃門,咦,何時開始下的雨?
天邊鑲了一條橘黃色的邊,襯着這樣的微雨,讓我覺得即使失戀,世界還是可愛的。
也沒察覺從何時開始,身後有人在替我打着傘。回頭,但見打傘的人自己卻有大半個身子在傘外,一邊膊頭被淋個濕透,幾絲濕髮貼在額角。
見我回頭,他禮貌地點頭微笑,「若不介意,這傘先拿去吧。改天交還轉角那家咖啡館即可,反正是前天向老闆娘借的傘,忘了還她。」
這麼巧?
「可是那家叫『琉璃居』的咖啡館?」
他點頭,正欲離去。
「等等,其實我就住在前面的曉陽閣,這傘還是你親自交還吧。」
他意外地接過傘子,「你住哪一層?怎麼我搬來這兒兩年多了,還沒跟你照過面?」
我跟他同樣意外,「我住十八樓C座。」
「那,每天晚上反覆播放 Nocturne 的住客是你?」
「你住……?」
「十七樓C座。」他搔搔頭,不好意思地訕笑,「真奇怪,跟你做上下鄰居那麼久了,每天晚上聽着你播的音樂入睡,就是從沒跟你碰過面。」
我打趣道:「原來這大廈的隔音做得那麼差,我以後得小心自己的言行了。」
「楊光。」楊光自我介紹,大方地伸出右手,「同樣喜歡聽着 Secret Garden 入睡。」
我伸手與他輕輕一握,「聶希文。」
跟眼前這個叫楊光的男人一見如故,不由得打探起「琉璃居」的老闆娘,「你認識『琉璃居』的老闆娘?」
「你指未來?」
「未來?」
「老闆娘姓方,只是『未來』這名字太有意思,是以人客都愛直稱她『未來』。對了,你可有做過那兒的愛情習作簿?」
一言驚醒夢中人:微雨的黃昏、有風度的男人、說不完的話題……我打量着楊光,他似乎比我更早一步意會到這一連串巧合。
我倆饒有默契地相視而笑。
楊光抬頭,「我記得自己的習作上,開宗明義第一句便是『那是個下着毛毛細雨的黃昏』。」
我們都在對的時間遇上了對的人,還多得未來讓我想清楚自己最想要的到底是甚麼。
by 琉璃
初稿於31.05.2000;修於15.05.2012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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