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Right Here Waiting》
聲音輕得幾乎只有徐立自己才聽得見,或許,連他自己也無法肯定是否希望讓對方聽見這句話。
霍靖宇被這突如其來的擁抱愣住,一時間反應不過來。半晌,一幕幕瑣碎片段飛快地掠過思緒,終於勉強湊成一幅畫。
對這忽然襲來的真相,霍靖宇只能在心底幽幽吐出一句:這是何苦?
這種等待,太重、太難承受。
霍靖宇彷彿聽見自己的心跳在一下一下的敲打着徐立的自信與自尊,然而她始終沒想過要推開他 ── 害怕面對推開他之後的尷尬,害怕推開的,是徐立碎得一片片的自尊,更害怕面對自己根本不想推開徐立這個事實。
徐立的擁抱,很溫暖,很溫暖,猶如一對寬大的翅膀,長滿了一種叫做「包容」的羽毛,溫柔地、體恤地包裹着她。
曾經,霍靖宇在一個人身上領略過這種溫暖;曾經,那人承諾要給她一輩子的溫暖,然而這一切,如今已顯得很遙遠,很遙遠。
週末下午的廣場熱鬧依舊,途人魚貫穿過通道,偶爾向他們這邊投來一兩個短促的目光。
頭頂陽光燦爛如昔,然而溫度似乎只源自眼前人的擁抱 ── 一個本來不應屬於她的擁抱。
霍靖宇心頭一震。
「不應該」,就是這三個字,清清楚楚地提醒她,眼前這一切本就不屬於自己,最少,在可見的未來也不應跟自己扯上關係。
應否推開徐立這問題一直在霍靖宇腦海內重複,盤旋。
沒有說話,沒有表情,只餘下心跳和呼吸在提醒他倆時間仍在流逝,地球如常轉動,沒有加快腳步,也沒放緩速度。
兩人就這樣一直立在廣場通道一角,直至肯定彼此的心跳終於 回復正常。
徐立不想放手,也捨不得放手。
好不容易才拿得出這勇氣,不顧一切地將霍靖宇摟入懷中。這一抱,極有可能是最初,也是最終。天曉得霍靖宇對他這突如其來的舉動會有甚麼反應?惟有努力強迫自己別去想下一秒鐘將會如何。他只需要知道,這一刻,日夕思念的女人就在自己的懷抱裡,其餘的,都不再重要。
從未跟霍靖宇如此接近過,感覺很實在,又很虛浮,但如果可以,徐立願意犧牲一切來換取這份感覺的延續。然而經驗告訴他,緊接突然貼近之後的,往往都是恆久的距離。
一想到將要面對的距離,徐立即不自覺緩緩收緊雙臂,直到能清楚感受霍靖宇的呼吸。
徐立將頭埋進霍靖宇的雲髮裡,默默感受她的軀體隨呼吸起伏的節奏。
然而愈是貼近,距離的味道愈是濃烈。即使兩人靠得多近,中間總隔着一個世界 ── 一個只容得下霍靖宇和另一個男人的世界。
有那麼一剎,徐立但願時間可以為這一刻停留,可是它沒有。自天地宇宙出現「時間」開始,它就不曾為誰停留過一分一秒;停留的,只是由時間組成的回憶。
徐立也曉得這想法不切實際。都已經活到這個年紀了, 早應被社會磨練得世故現實,怎麼惟獨面對愛情,卻仍一如十五、六歲的小伙子般滿懷憧憬?
徐立輕輕嘆息。
他又豈會不了解愛情是犧牲所換取不來的道理?
如果單單願意犧牲便能換取雙向的愛情,那麼世人大可省回一堆悲劇。只是,已多久了?徐立再沒嘗過這股衝動。就只差那麼一點點,他便要將那幾個字吐出口,幸而理智還未全被活埋。
明知道沒結果,明明深諳做第三者的痛苦,明明曉得這是個陷阱,可是為了霍靖宇,徐立還是一頭栽了進去。
徐立苦笑。要錯,就 讓我錯下去吧。值得,怎麼不值得?!
不曉得是受了驚還是害羞之故,霍靖宇一直默不作聲,任由徐立緊緊的擁着她,直到連徐立也自覺過份,才在她耳畔輕喃:「我等妳。直到時間讓你忘了有個人在等,我還是會繼續等。」
徐立無奈地吁一口氣,然後徐徐鬆開雙臂,自襯衫口袋取出一張迷你音樂光碟,珍而重之地交到霍靖宇手中, 「我從不奢求你會回應我,只希望日後你聽見這首歌,會想起還有這麼一個人在等你。」
徐立抿抿唇,吸一口氣,然後頭也不回地轉身信步離開。
直至徐立步出她的視線範圍,霍靖宇始終沒有給徐立任何回應 ── 沒表示抗拒,也沒表現留戀。
霎時的衝動都是多餘的,只會為對方徒添痛苦。既然不能給他一個未來,又何苦讓他知道?既然再喜歡還是沒有將來,倒不如將感覺收起,任時間將這種微妙的感覺風乾活埋,成為永遠的秘密。
回到家中,霍靖宇將光碟放進電腦。
那是一首英文金曲,歌手以哀傷的語調重複地唱着:
Wherever you go
Whatever you do
I will be right here waiting for you
Whatever it takes
Or how my heart breaks
I will be right here waiting for you……
Whatever you do
I will be right here waiting for you
Whatever it takes
Or how my heart breaks
I will be right here waiting for you……
「真不可思議,一首歌重複聽幾十遍你竟毫不覺膩。」 程朗自身後遞上一杯熱鮮奶,「喝過這個後上床休息吧,夜了,我得回家繼續趕計劃書。」
霍靖宇眉頭一皺,「你知道我不愛喝這個。」
程朗堅持,「你最近一直睡得不好,就依我一次吧。」
霍靖宇接過馬克杯,賭氣地一口氣將鮮奶喝光,「這樣可以了?」
霍靖宇放下馬克杯,頭枕在胳臂上,一顆心再次沉醉於悲涼的歌聲之中。
霍 靖宇習慣不停反複聽着同一首歌,直到將這歌聽膩為止。倒不是因為這是徐立送她的歌,一切,純粹習慣使然。
好歌不厭百回聽,這是霍靖宇的信條。
霍靖宇喜歡熟悉的人、熟悉的街道、熟悉的香氣、熟悉的味道、熟悉的調子。重新接納和習慣一樣東西需要時間及耐性,她寧願繼續留在她喜歡而熟悉的東西身邊,即使這種喜歡已漸漸轉化成習慣。
對於程朗,霍靖宇早已分不清到底是愛多一點,還是習慣多一點。她只知道,太熟悉了;像她這樣的一個人,要離開,很難。
她害怕 重新去接納一個人。重新認識、重新了解、重新體諒包容,重新吵架……一切都那樣費勁;吃力,但不一定討好,冒險得如同將所有家產押在一隻高風險基金之上。
霍靖宇從來就不擅長投資,如非必要,她不想冒這個險。
太習慣程朗的一切,他的擁抱、他的吻、他的體溫、他的呼吸、他的小動作、他的飲食習慣、他的作息時間。有關程朗的一切,霍靖宇都瞭如指掌,但此刻,程朗的存在卻令她煎灼不寧。
「不是說趕時間嗎?別又趕計劃書趕得太夜。」霍靖宇抬頭,擠出淺笑,盡可能不表現內心的焦躁。
程朗一愣,取過大衣,拉開大門,在霍靖宇的額角印一個吻,然後拉起她 的左手,將臉湊到她的手心摩挲。
霍靖宇早習慣手心被鬚根搔癢的感覺,這一切,都是她最熟悉不過的。只是,這一分鐘,霍靖宇只想匆匆將程朗送走,然後上線尋找一份麻醉。
在網上重複又重複地翻看着電腦遊戲「Final Fantasy VIII」的插曲 MV。愛情確像一場遊戲,一場追追逐逐,互相傷害的遊戲。然而當事人若真把它看作一場遊戲,那他所追逐的,不過是個幻影而非愛情。
甜膩的聲線在室內盤旋,將遊戲故事娓娓道來 ── 一個甫開始已注定要分離的悲劇。
誰都會被這輕軟甜膩的聲線軟化吧?霍靖宇細細咀嚼每一句歌詞,心情隨故事主角的情緒起伏而跌宕。
突然好想讓徐立也聽到這首歌。
有甚麼特別的含意嗎?霍靖宇不免感到一絲意外。不,就連她自己也不大清楚自己到底想要傳達些甚麼,思潮早已飛到老遠,不受控制。或許應該說,她不明白這世上為何要有選擇。
人們都渴望有選擇 ,選擇愈多愈好;然而霍靖宇最討厭選擇 ── 選擇不過是從另一個角度去彰顯她的無可奈何罷了。
需要選擇,說穿了,還不是因為對現狀有所不滿?需要選擇,其實只因為根本沒有選擇 ── 不能選擇所有,兩者不可兼得才需要捨棄一些來換取一些。
選擇,就是放棄,所以無論選那一方都只會帶來痛苦。
霍靖宇搖搖頭,企圖甩開自己的胡思亂想。
一串清脆的聯絡人上線音效提醒霍靖宇徐立剛好上線。
霍靖宇將 MV 的 Youtube 連結貼到對話視窗,按下傳送鍵,把此際的心情經光纖投向徐立。
幾乎在同一時間,她收到了徐立的訊息:
「除了等你,我已不知道自己還可以做些甚麼。
這一刻的你已經離我太遠,太遠。
那距離,彷彿是 Aur 星跟地球的距離……45個光年,那是一個任憑我怎麼走也不可能走到的距離;那距離,是我一抬頭便能看得見你的光芒,伸手卻又永遠捉摸不到你的距離;那 距離,已是除了繼續愛你,我甚麼也再做不到的距離。
還記得那顆星背後的愛情故事嗎?宙斯的愛人卡蓓拉和她那可悲的命運。還記得她是如何愛上一個永遠不可能屬於她的男人嗎?」
不是不感動。在無條件的愛與付出跟前,誰又能不被感動?
也不是不喜歡徐立,只是時間錯了。沒有在對的時間遇上他,也許是他倆緣淺之故。
霍靖宇着實不願徐立一直等下去。
是 關心也好,是重視也罷,霍靖宇只是不希望因自己的存在而令徐立難過。
愛是唯一的,沒有一個人是另一個人的附屬品或代替品。她若要跟一個人談戀愛,便是真心想跟這個人在一起,而非隨便找個人替她驅散寂寥。
不願意讓徐立把自己當後備,更不希望他覺得自己是個替身,扮演只在程朗叫她失落時才有機會上場的角色。
不能愛徐立更多,就只能以拒絕來表達她對他的尊重。
因為重視,才會想要對他公平些,但,對徐立而言,或許他倆的相遇,打從一開始已是最大的不公。
掙扎了好一陣子,霍靖宇決定回應徐立的訊息:
「傷感的故事總叫人忘不了。只是,沒有甚麼敵得過時間。」
徐立豈會聽不懂那弦外之音?
眼看訊息一個字一個字地拉 長,徐立同時意識到他跟霍靖宇的距離正一步一步的走遠。
「的確,沒有甚麼敵得過時間。
時間可以帶走一切,包括愛和恨。」
霍靖宇無言。一切說話在傷害面前都是無濟於事的,安慰只會令對方更痛苦。
不一會,又收到徐立的訊息:
「假如有天你想忘記我,不必交代些甚麼,我早已習慣被遺忘。」
徐立那近乎自虐的態度,令一陣刺痛湧上心頭,麻痺的感覺流竄全身,最後佔領了指尖每一根神經。
原來所謂心痛,就是痛得神經發麻的那種感覺。
半晌,MSN 再度傳來的徐立的訊息:
「請不要自責,由始至終,你並沒虧欠我甚麼。
傷害,我早已習慣。」
霍靖宇搖頭,彷彿對方就站在眼前:
「立,傷害是不可能習慣的。」
徐立苦笑,帶點自嘲:
「早已習慣,真的,習慣了。早已變得麻木。
當習慣了掩飾情感,一切也就算不上甚麼,反正時間會撫平一切傷口。
別難過,無必要為我難過,因為我自己也不感到難過。
或許我命中注定要扮演被傷害的角色。
沒甚麼好難過的。」
即使看不見他的人,單從文字亦可感到徐立那強烈自嘲的語調。
「傷害是習慣不來的。
假若真能習慣得來,怎麼你還會有感覺?
若當真可以習慣,根本不會感覺到傷害的存在。麻木,不過是因為你強行壓抑內心感受而已。
立,別這樣。關心你的人會很痛心的。」
徐立苦笑,的確,胸口那陣痛是那樣的真切。麻木,是欺騙人還是欺騙自己的藉口?
徐立決定切換話題:
「那 MV,很動人。」
一切,該告一段落了。至於是否真的結束,大概沒有誰會知道,也沒有誰會關心。
「只有單身的人才有資格去喜歡別人,我得對自己的感情負責。
立,別放棄自己,別放棄希望。世上還有許多關心你在乎你的人,放手去追尋完完全全屬於你的幸福吧!」
送出訊息後,霍靖宇趕緊離線,逃離那個虛擬的世界。
空間是虛擬的,可是面對的情感卻又那樣真實。
霍靖宇強迫 自己離開,全因太清楚多留一分鐘,便多一分危機。就連她也不肯定在哪一秒鐘,理智再敵不過感情,到時候,對徐立的感覺便會毫無保留地、赤裸裸地呈現他跟前。
三個人的戀愛太痛苦,霍靖宇只能選擇讓剛萌芽的感覺在還未陷入這困局以前壞死,腐化。
假如她的存在,會帶給徐立困惑和痛苦,那麼她只好選擇封鎖徐立,從此在他的世界裡消失。
這一刻,她只能祈求時間能盡快讓徐立忘記。
也許多年之後,他倆會在街頭重遇;也許會感到恍如隔世,又或者早已忘掉對方。這些,都已經不再重要。
霍靖宇靜靜地倚着窗櫺,也不曉得自己期待的,是明天,還是一個早已變得陌生的人。
胡思亂想之際,天邊已泛起魚肚白,身後忽爾傳來大閘拉開的聲音。
門匙只得兩把,霍靖宇當然知道門後站着的是誰,只是,他怎會在日出時分老遠的跑過來?
程朗甫進門便對上一雙大惑不解的眼睛。
一定是某年某日開始,他只顧埋首工作,忘了照顧她的感受,所以那雙水靈靈的眼眸才會映照出那種遙不可及的距離。
程朗上前緊緊地擁靖宇入懷,將下巴擱在她頭頂,以擁抱來溫暖她被風吹得冷壞了的雙臂。
「昨晚……我本就不想離開。我怕,怕一步出大門即會失去你。只是,我明白選擇始終在你手,我該讓你一個人靜靜……」程朗憶起昨夜,如鯁在喉,「我想大方,卻又大方不來。我怕讓你想太久,我真的怕,愈想愈怕。」
原來他都知道?他到底知道有多久了?
「宇,不要走。」程朗進一步收緊雙臂,「不要走。」
曾經,霍靖宇以為徐立的出現是要讓自己清醒,是為了帶她離開那種兩個人抱着一起寂寞的困窘。此際才猛然醒覺,原來徐立的出現,是要讓她明白自己到底陷得有多深。
她離不開程朗,不是因為習慣使然,而是由始至終,她的心根本沒有一刻離開過程朗。
離不開,不是因為沒有更好的選擇,而是根本不需要選擇。即使有更好的放在面前,她還是會毫不猶豫地留在程朗身邊。不是因為他對她有多好,不是因為她有多了解他熟悉他,只是單純的不能自拔,容不下別人,僅此而已。
生命中已有太多的空白,太多的遺憾。感情路上,霍靖宇不希望讓自己有後悔的機會。
霍靖宇把臉埋進那熟悉的胸腔。也許等待不會有結果,或許到最後,她等到的依然只有冷漠和距離,但既然已陷得那樣深,霍靖宇並不介意多等一次。
~~全文完~~
by 琉璃
初稿於15.04.2000,修於13.05.2012Copyright © Catabell Lee. Attribution Non-commercial No Derivatives.(BY-NC-ND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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